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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搞前卫，垃圾堆中造未来：BBC电声传奇工作坊
在五十多年前的伦敦，有一小撮人在 BBC 大楼狭窄的录音室里，做着一旦失业便难以找到替代的稀有工作。他们常常需要用各种剑走偏锋的方法创造声音——偷拿老妈家的前门钥匙猛刮一通钢琴琴弦；搜刮并勇于尝试各种异域乐器；持久专注地敲打同一个挚爱的破旧灯罩；再用磁带变幻出成功恐吓无数小孩的神秘噪音。
这就是他们的一部分工作日常。想要加入他们的人会被警告可能有患上心理疾病的危险。这个地方古怪且神秘，然而 Paul McCartney、Pink Floyd、Aphex Twin 和 Orbital 等却都是他们的拥趸。
在合成器还未出现的年代，前所未有的声音在这里源源不断地诞生。这些声音甚至被用在当时最受欢迎的广播电视剧集和纪录片里 —— 科幻剧《神秘博士》、《银河系漫游指南》以及由 David Attenborough 主演的自然纪录片《活力星球》等等。
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英国广播公司无线电音效工作坊（BBC Radiophonic Workshop）。它与旧金山磁带音乐中心（San Francisco Tape Music Center）、法国音乐研究小组（Groupe de Recherches Musicales）等都是二十世纪影响电子乐创作的重要机构。
工作室一角
I. 废墟中崛起
五十年代的战后英国百废俱兴，食物配给制度直到 1954 年才结束。美国摇滚成为英国广播榜单上的常客，猫王（Elvis Presley）的名字不时盘踞其上。BBC 尝试通过制作优良的广播节目鼓舞士气。
1957 年，作家 Samuel Beckett 受 BBC 委托，将作品《落下》（All That Fall）制作成广播剧，并由音乐平衡师 Daphne Oram 和原戏剧工作室经理 Desmond Briscoe 主导音效制作，他们创造了 BBC 从未有过的声音。Oram 借机向 BBC 施压，要求建立 BBC 自己的音乐部门。次年两人在 BBC 麦达维尔录音棚成立了工作坊，专门为广播节目和电视戏剧等制作电子音乐和处理音效。
在工作坊创立后一年内，由于不受 BBC 支持，一心追求前卫作曲的 Oram 很快离开，她在日后成为英国具象音乐先驱，对电子音乐发展起到重要的指标性作用。
Briscoe 和 Oram 深受法国作曲家 Pierre Schaeffer 发明的具象音乐启发 —— 不需要通过音符等抽象的符号工具过渡，作曲家直接录制声音，并在声音上进行创作。他们用磁带录制声音，改变顺序、速度、音调，再作剪辑。
坊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个玩笑：工作坊的作曲家能够激情地在原作曲上捣腾好几年，没有灵感时，只要倒放就能获得新曲子。
尽管工作坊就坐落在交响乐团演奏大厅和乐队录音室附近，传统乐器在这里并不受欢迎。BBC 最初仅提供两千英镑的资金支持，他们只能从 BBC 其他部门求来测试用振荡器，并发明新的声音制作方法 —— 同时控制 12 个能被独立调试的振荡器，并通过一架用二手钢琴键手工制作而成的小键盘触发它们。在这里，就连垃圾也能成为触发灵感的绝佳材料，各种新噪音在垃圾与器材的碰撞下不断产生。
II. 出道即巅峰
他们用有限的技术在狭窄且无人问津的工作室中持续孕育出高品质作品。1963年，工作坊为儿童科幻剧集《神秘博士》（Doctor Who）所做的第一季主题曲奠定了它在全球的影响地位。工作坊重要成员 Delia Derbyshire 改编 Ron Grainer 的作品，将一首平庸的快餐作品变幻为名留千史的主题曲，烘托悬疑氛围的弦乐与白噪音在耳膜中共振，奇异陌生的演绎在无数观众的童年留下阴影。
Derbyshire 因此成为工作坊最有名的创作者。她毕业于牛津大学的数学和音乐专业，热衷用磁带技巧创造新声音。她最喜爱的声音素材之一就是用软面锤敲击 BBC 破旧的绿色金属灯罩产生的“钟声”及其回响，由此产生的丰富泛音有利于雕塑新的声音。在她的作品《蓝面纱与金沙》（Blue Veils and Golden Sands）开头，撞击灯罩后的声音被保留下来，经过分解与调速，一股神秘气息浑厚地包裹住整首曲子。
当时 Grainer 为 Derbyshire 改编的作品所惊艳，想替她争取共同创作署名，然而 BBC 拒绝了这个要求，他们希望保持雇员的匿名性。直到 2013 年，该剧集五十周年特辑《博士之日》（The Day of the Doctor）播放时，她的名字才得以出现。伊丽莎白女王后来在与 Briscoe 握手时提及《神秘博士》，工作坊本身的声名远扬与这种匿名性形成强烈对比。
六十年代，BBC 对工作坊的处理仍然保持神秘。他们最初只与工作坊雇员签订短期合同，因为惧怕这种电子实验会导致心理问题。不过到了六十年代晚期，工作坊逐渐进入主流音乐界视野。
1963 年加入的 John Baker 是工作坊早期作曲家中最高产的一位，不同于其他更专注于电子乐数学性的同事，同时也是爵士钢琴手的他擅长用开盘带录制日常声音并再创作，将爵士韵律注入电子乐中。Baker 因此在六十年代备受关注。The Rolling Stones 的 Brian Jones 和热衷于磁带实验的 The Beatles 也在这一时期成为了工作室客人。当时 Derbyshire 与锐舞场景联系紧密，和小野洋子有过一些合作。The Beatles 曾邀约 Derbyshire 为他们的代表作《昨天》（Yesterday）混音，不过最终未能实现。倒是 Derbyshire 邀请了 The Beatles 在艾比路录音室即兴演出一番，这场从未发表过的录音最终由 Paul McCartney 保存。
下一个十年，随着 BBC 恐怖戏剧《火星人袭击地球》（Quatermass and the Pit）和喜剧节目《傻瓜秀》（The Goon Show）的热播，这些情节古怪的节目和工作坊创作的音效彼此成就，逐渐扩大工作坊的影响力。Paddy Kingsland 在七十年代创作的《银河系漫游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广播剧配乐大获成功，成为工作坊又一代表作。
然而此时快速发展的合成器技术使得磁带操作变得过时。Kingsland 曾说，合成器文化甚至将工作坊分为两派。在 Briscoe 之后成为管理者的 Brian Hodgson 拥抱这种文化带来的便捷与多功能，而 Baker 却对这种用按钮就能创作的未来持不屑态度，他更执着于人与机器之间互相探索后建立起来的实验性关系。
遗憾的是，Derbyshire 在 1973 年离开工作坊，Baker 在 1974 年因酗酒被解雇，至此工作坊结束了它在电音创作上的实验先驱阶段。在之后二十年，工作坊全力在作曲领域发展。这二十年间，Peter Howell、Roger Limb、Elizabeth Parker 和 Richard Attree 等成员使用 MIDI、采样器、乐器等为纪录片和科学自然节目创作了无数精彩的配乐。
III. 走向衰退
进入九十年代，同类型的工作室竞争者陆续出现，科幻音效的需求大大减少，工作坊的工作内容也随之改变。留在工作坊最长久的成员 Dick Mills 在当时主要负责运作无噪音系统。“我的事业因为 BBC 需要恐怖噪音而开始，现在他们却付钱给我消除噪音。”他的话也说明，电子乐技术的发展使工作坊失去了独一无二的竞争力，无法抑制地步入衰退。加上 BBC 高层有意刁难，工作坊在 1998 年正式关闭。
工作坊关闭后，受工作坊成员的连环电话委托，参与《神秘博士》配乐修复工作的作曲家 Mark Ayres 试图重新归档工作坊留存下来的三千盘资料。光是《神秘博士》就留存下 250 盘音效，每一盘包含 100 种声音，长达 40 分钟。此后 Ayres 经年累月地工作，为工作坊重新录制了几张合辑，其中 Derybyshire、Baker 等人的作品在合辑发行后再度引发乐迷共鸣。
IV. 21世纪的回归
去年11月，在 Derbyshire 纪念日的前一天，几位工作坊老成员在网络上呈现一场名为《延迟时间》（Latency）的表演。Paddy Kingsland、Peter Howell 等几位工作坊常驻成员如今已迈入老年，他们从 2009 年开始作为乐队活动。演出灵感来自疫情期间对线上工具 Zoom 的使用。信息传递之所以延迟，是因为电子信号在不同电脑之间传递时造成时间差。Derbyshire 当年使用开盘带机器制造回声和声音，如今他们利用网络延迟，实现音乐的循环，正是在呼应她数十年前的前卫创作。
Derbyshire 已经在 2001 年因病逝世，Hodgson 在写给她的讣告中提到 Derbyshire 曾这样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对其本身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某一天有人可能产生足够的兴趣，在这些基础上做出美好的创造。”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Kingsland 曾用“覆满灰尘”、“狭小”、“资金不足”等词语描述自己从 1970 年到 1981 年待过的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也是“自由的”，他说，“这里是世上仅存的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创作的前卫电子乐，竟透过流行广播与电视节目“入侵”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传递着节目制作者和声音创造者的双重狂野幻想。人们安坐在自家客厅，跟随这些声音探索外星与自然，甚至动手创造起自己的声音世界。
撰稿：安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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